舞君

＊早年作品，短篇
＊纪念当年那些一起写东西的朋友们
＊很荣幸能遇到你们，每一个人

【序】
有草生于天涟山巅，其叶如针，花细白似雪，入酒奇香。然需佐以十年时光，方可大成。
此法虽陋，其道虽简，千年以来，却无人可得。
后人传之，谓之苦芥。

【壹】
风很紧，北国的冬意已经深入骨髓。
天涟山积雪的行道上却有执着的行影，朝着山顶行进。那步伐带着一点点欣喜和迫切，却又故意放慢了速度，像是久游的归客近乡情却。
裴鱼拉了拉已经覆满冰霜的斗笠，登上天涟山巅一块隐蔽的崖壁。
而当他终于在天涟山冰冷锋铄的雪中停止寻找的时候，身体已经冻得僵硬，心也几乎麻木。
小小的酒坛静静地躺在他的怀里，冰冷的表面还有未化的积雪，依稀可见上面刻着认真却稚拙的“裴鱼”二字。
可是，只有一个。
不管怎么找，都只剩一个了。
他呵出一口白气，睁了睁被雪光刺痛的眼睛，抱着酒坛筋疲力尽地躺倒在雪地之中。
暮色已经开始四合，穹顶之上清冽的星斗逐渐熠熠，连风也不再喧嚣。
天地恍若失声，只有眼泪坠落的声音发出寂寞的空响。
十年……最后只剩下我了么？
方师哥，舒师妹……
原来，已经十年了啊。

【贰】
妻儿都熟睡之后，方戟才披衣起身，悄悄翻出柜底那一方小小的蒙尘已久的瓷坛。
那坛子上的釉因为长久的搁置已经失掉了光彩，裂纹一如他面容上时间的痕迹细细蔓延，让人觉得沉重庸堕。
七年之前，他将这坛酒从天涟山巅带走，退出解忧谷——为了撑起罹遭天灾、百废待兴的家业，他决定放弃酒酿之业，回乡从商。
裴师弟和舒小妹或许已经成为很有名的酿酒师了吧？而自己却早已与此背道而驰。
富贵场上的逢迎与奔波，早已消磨了他自傲的灵敏味觉，而今至出师之日已近十年，他怕是早已忘却何为佳酿，何谈自己是解忧谷门下呢！
方戟拍开泥封，迟疑了一下，终于还是喝下了那尚未足年的「苦芥」。
酒液灌入喉咙，却有水泽流下面容。
苦涩一如饮尽十年沧桑。

【叁】
舒眉对镜扶了扶鬓发，那里不知何时竟生出了银丝。
那双手也已受过柴米油盐的浸泡，尝尽了生活的甜蜜与无奈。掌纹变得杂乱，指掌变得粗糙，已经不再是纤白娇柔的样子，也很久不曾沾过那些香洌的酒水了。
犹记得十年前她出师忘忧老人，长剑潇洒，容光明丽，直爽善饮。“剑醉红颜”舒眉舒女侠的名字渐渐为人所知，江湖无数侠士慕名而来，只为一睹芳容。
那时的她娇憨跋扈，在解忧谷被师父和两位师兄宠得无法无天，直到她遇到他——
五年前新婚前夕，她来到天涟山巅，带走了属于她的那壶酒，从此与夫君双双退隐，洗手做羹汤。
而那个昔日携酒负剑、独步江湖的小丫头，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。
不知道那个总是害羞的裴师哥怎么样了呢？
舒眉微笑着摩挲那个酒坛，终于决定启封。
酸苦一瞬间充斥味蕾，她忍不住轻轻皱眉。
青涩如同匆匆而过的少年时光。

【肆】
火光明灭，映着三人熟悉却又已陌生的面容。
十年之后的这一天，三个人竟然不约而同地回到了这个地方。
默然打量着方师哥眼角的皱纹和已经微微发福走形的身材，时间的巨大跨度在他的身上投下浓重的阴影，裴鱼只觉得震撼又惋惜。
而对面盈盈笑着的舒眉却是颜色不减当年，只是当年直爽好动、泼辣娇憨的性子已经被打磨成了一块温玉，带了几分女子所特有的柔婉与魅力。
师哥已经是五家酒楼的东家，师妹也已经找到归属，而自己依然守着那些瓶瓶罐罐，在解忧谷的酒中消解了十年春秋。
三种……完全不同的人生。
时间斫下的巨堑让他一时间难以逾越。在天涟山巅他即将要昏睡过去的时候，将他唤醒的两人的脸让他兴奋又犹疑，面面相对竟一时无言。
十年，到底改变了多少东西？

【伍】
“十年之后——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女侠哦！”舒眉明艳的笑脸在雪山之巅绽开，如同一朵不加雕饰的绝色芙蓉。
“我？我大概也会闯荡江湖吧。寻遍天下美酒，行尽万里山河……”方戟坚毅的面容上也露出笑意与期盼。
舒眉见裴鱼不说话，便扯他的袖子：“裴师兄——你呢？”
裴鱼被突然问到，有些害羞地摸了摸鼻子，最后还是说道：“我……？我大概会一辈子待在解忧谷吧。”
“成为师父那样天下第一的调酒师吗？”
“不……我天分不高，没什么前途的……”裴鱼耸起肩膀使劲摆手，但少年的心中还是不免存了一些盲目的期盼，他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，大概——
天下第三也可以吧？

十年之前出师那天幼稚又自大的对白在裴鱼的脑海里如今依然鲜活，他忍不住用手摸了摸鼻子，轻声笑了起来。
那一年，三个少年欢笑着把梦想埋藏在雪山之巅，酒坛里浸了苦芥，约定十年之后再重逢，尝一尝这世间最好的酒是怎样的味道。
十年，还有很多东西没变。

【陆】
“苦芥是什么味道？”
方戟和舒眉对视一眼，都摇了摇头。
“苦。很苦。”方戟苦笑着摸了摸沧桑衰老的面容。
“涩。酸涩。”舒眉低头扶了扶鬓发，颈边青玉的耳坠摇摇晃晃。
裴鱼打开那坛刚好十年的酒，仰头喝了下去。
他的面上突然浮起诧异的神色，呆呆地捧着酒坛木立在原地。
方戟和舒眉好奇地接过，各自喝了一口，也都睁大了眼睛——
清凉的液体淌过喉咙，不苦不涩，甚至有淡淡的甘甜。
是水。

三个人怔愣在原地，然而目光相触之时，却都不由会心一笑。
是了，是水。
分道十年，重逢一瞬，情浓如酒原来并没有半分改变，而是被时光沉淀成清澈淡然的水。
原来，距离割据的不过是表面的殊途。
原来，总有一些事情时间也无法掩埋。
原来，情浓至深，亦淡如水。

【终】
有草生于天涟山巅，其叶如针，花细白似雪，入酒奇香。然需佐以十年时光，方可大成。
后人传之，谓之苦芥。

原来古人，诚不欺我。

FIN.